其實我以前有非常嚴重的購物癖
童年原生家庭的匱乏,總是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孩子,當父母離異後,我不斷的被長輩用賠錢貨&欠我們父女什麼死人債轟炸時,在我心中逐漸建立起來的觀念就是:錢很重要,沒有錢是罪惡的,更深刻的是:原來我是累贅,是麻煩
上學接觸到其他同學之後,每個人的家庭狀況都不一樣,人與人之間免不了比較,對於錢還沒有實際太多概念的時候,最直接的感覺就是別人都有而我沒有
更別說我全身上下只摸得出十元到二十元的早餐錢,我從來沒有零用錢這種東西,即便是二十元的早餐錢也是爭取了好久,才終於從十元升級成二十元,其他東西我既買不起,也不可能擁有,所以,最初剛開始出社會的時候我其實是物慾大於金錢的
小時候父母離異後乃至我長大,每當鬱氣難消時,奶奶總是不厭其煩的將家中的醜事講得全村都知道,也總是不斷重複沒錢的焦慮,而那些缺錢的原因全在我跟我爸身上
有一年,家裡的米賣給農會之後,沒剩多少,西瓜似乎也沒能賣得到好價錢,家裡還跟別人借了一袋沒脫殼的米,種田的人家總會固定留個幾袋米,需要吃的時候才推去碾米廠,但我也不記得她曾經補貼過我的父親,那些在外面的事情,總是大姑姑處理的
奶奶重男輕女,在次子為她連續生下了兩個男孫後,我幾乎是每天都直觀的感覺到差別對待
小男孩還不懂什麼是好是壞,稍微有一點點慾望,那怕是一瓶養樂多或舒跑,老人家都會滿足他們,而我稍有一點慾望俱是罪惡
從物品乃至金錢,從我省吃儉用,把訂便當的錢拿去訂比較便宜的外食好硬擠出錢買下來的珍惜不已的企鵝童書,轉頭就被奶奶遞給堂弟亂撕亂畫,因為老人覺得閒書就是沒用的東西,能給堂弟玩耍已經算是不錯了
我在那個家有個小小的房間,是當年重蓋房子後,原本小姑姑的房間,在叔叔結婚買房搬出去後,小姑姑換了大房間,小房間才成為我的,但那個房間也不能完全算是我的,因為不准鎖門,因為稍微聽到聲響,老人家會上樓來抽查我睡了沒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會偏頭痛,也會失眠,有時睡不著晚上就開著廣播聽,有時聽高雄電台,有時聽ICRT,有時也聽光禹,一邊開著小燈看著從別人家借來的書,一邊暢想著離開這狹隘痛苦的小村後的人生,透過廣播想像著外面的世界
老人家不理解我為什麼窩在房裡,也不能接受我在大家都在看電視的時候抱著小說沉迷,我還記得爺爺甩了我一巴掌還撕成兩半的那本書,是我從學姊的姐姐手上借來有關十六歲少女自殺死亡的書
小一點的時候我也曾經認真思考後,覺得既然爺爺奶奶不想養我,應該負起我養育責任的人是我爸,就偷偷寄了信去給他(當時他宛如寄生蟲般寄居在姐姐與姊夫的家中),也曾偷了錢,假裝自己幫大人買車票,搭著統聯孤身北上找我爸
去台北找父親雖然讓家人擔心也讓我被大姑姑罵了一頓,但那時父親交了新女友,是一個笑起來很溫暖的女生,在她的鼓勵下我的父親開始試圖振作
他們陪我去看診,檢查我失眠與偏頭痛的原因,也曾經刻意回家來看我,我是真的以為我會有個新的家了,畢竟,我是那麼喜歡那個阿姨,畢竟當時的我爸是對我真的好
那怕那個好就只存在短短的幾日內,存在記憶中,如曇花一現,因為不滿意那個女孩,令我父親頹喪多年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新戀情,被我奶奶一手破壞了,魯蛇父親重新被打回寄生蟲,我也再度被推入深淵
我更渴望離開那個家了,也很想死
其實大概是小學開始,我就常常寫遺書
寫著寫著,就發現自己沒什麼可以留下的
好像,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
所以幾乎都只是寫給最親近的小姑姑的信
平時,當我犯錯挨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去上學,幾乎不需要語言,只要看到身上的傷,大家了然的眼神總是能將人釘在羞恥柱上,我知道衣架跟水管打在身上的感覺,知道甘蔗皮與木棍甩在腿上的痛楚,因為我曾被掐著肩膀,換了好幾個順手的工具拖著一路被打回家,看著屋子角落曾經被用來趕牛的鞭子,也只能慶幸沒被用鞭子打過
我不記得有誰幫我擦過藥,那些瘀傷總是要一兩周的時間才會慢慢散掉,有時走路很痛,甚至會跛,但村里的人早被耳提面命過了,並不會靠近我也不會詢問我
離家出走加上奶奶極力宣傳的結果就是全村的孩子看到我就像看到什麼妖魔鬼怪一樣,他們的父母要他們離我遠一些免得被我帶壞
所以我曾經既愛面子,又愛花錢,稍微有點壓力的時候就會大吃或是大買,我渴望的物質並非名牌,往往是我興趣中的某個部分,而有時候只是因為家裡反覆熱了一餐又一餐已然變質讓我不敢下筷的食物讓我格外渴望美食
這樣購物狂的日子,領到錢隔天就通通花光光的日子,房間裡被雜物堆滿的日子,一直延續到我再婚,面對恐慌跟焦慮,購物大抵是最好的緩和方式,那怕手頭可能就只剩下幾千元還不夠我活到月底,心中的匱乏,卻能暫時因此粉飾一二
國中的三年我基本上是熬過去的,倒不是同學間的排擠讓我感覺受傷,雖然我曾經是竭盡所能的用照顧別人跟對別人好的方式來討好別人,希望得到一點溫暖與喜愛
我只是在等,等著小姑姑說的,只要畢業了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那怕是出去工作也好,至少可以離開
在學校被排擠是因為大家都不太理解我的想法,覺得我很怪,現在回頭看也覺得當時的自己真的很彆扭,又想特立獨行,又想討好朋友,只因為家裡沒有溫暖的時候,我總以為可以透過朋友得到溫暖,我渴望自己的家,一個溫暖的家
現在想想,若不是當年大姑姑為了幫小我一歲的大女兒買童書,也順手買了一套給我,我大概不會開始閱讀,也許會跟其他人一樣,進了工廠當女工,然後呢?我也不知道會走上什麼樣的道路
在我成長的偏鄉,除了學校附近的書局有一點點書之外,學校圖書館平時並不會開放,幾乎都是鎖著的,鄉鎮的圖書館又離得太遠,我沒錢沒交通工具也沒辦法去借書,就連最近的租書店都要搭半小時的車才到得了
所以當我在學校格格不入時,租書店讓我打開了一扇窗,我在那裏可以抹去自己過去的陰影重新開始,在大家眼中我是個新的人,我結交到各式各樣有趣的朋友,有男生有女生,大家聚在租書店裡聊天談笑,也看書
我從那些小夥伴身上學到了,開朗的說話方式與可愛的圓圓的字的寫法,也從那些小夥伴身上意識到,原來,只要不讓人知道你在老家是什麼樣子,只要換個地方,無論是誰都能重新開始
但是租書店太遠了,從老家來回的車資我根本負擔不起,即便那只是少少的四十元,對我來說也是一筆從長輩手上摳不太下來的錢,我也不可能無止境的從其他同學朋友身上借到錢,所以有段時間,我是騎著腳踏車去的
騎著小姑姑公司抽獎抽中,老人家原本想留給堂弟,但堂弟實在太小,而那輛腳踏車太高,所以才勉強暫時成為我代步的腳踏車
後來,國中即將畢業時,腳踏車被移交給堂弟,奶奶將我整個房間的小說漫畫以及所有藏書全都偷偷載去賣,只因為她覺得那一切都沒價值,自然,我的教科書也一併賣了
國中畢業後的第三天,我記得是早晨,我帶著簡單一個小包包的行李,隨著同學的姐姐跟隔壁班不太熟的同學一起聚到校門口,搭上了前往大園工廠的車
高速公路上千篇一律的風景,特地南下帶我們的兩位工廠主管,讓我在那一段路途中強烈的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老家了。
往後幾年,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親,因為生病離開工廠還休學,交往了一個大我十二歲的男友,短暫同居了幾個月接著不歡而散(嚴格來講是對方被自己的長輩拖回老家相親結婚)
然後,長年以來累積起來的疏離與恐懼,以及努力想釋懷,卻怎麼也無法看開的癥結,最後在輕飄飄的一句宛如八點檔台詞戲劇性的否定中,將我徹底推離那裡
我想我能夠離開那個家並且毫無留戀,大約也是屬於那裏的,關於我的一切,就像那些被悄悄載走賣掉的書一樣,只能無聲的被處理掉,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所以,即便是想回去,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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